文：葉檀
來源：葉檀財經（ID：tancaijing）
文章已獲授權
阿里面臨關鍵轉折。
遙想5年前的冬天，阿里和國家工商總局正面硬杠，以戲劇性開放懸疑片方式結尾。
這一次，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一切，都跟五年前不一樣了。
1
撕開潛規(guī)則 阿里的第一次大戰(zhàn)
2015年1月23日，工商總局發(fā)布《2014年下半年網絡交易商品定向監(jiān)測結果》，提出淘寶網正品率最低僅為37.25%。
這一棍子，捅翻了馬蜂窩。
1月27日14時，淘寶在自己的官方微博上發(fā)表了《一個80后淘寶店小二的心聲》，以店小二的天才文筆，直接開懟。
工商總局的態(tài)度非常值得琢磨。
來看看當時的報道。
1月27日晚上22點，工商總局回應“淘寶正品率37.25%”一事，表示標準統一，系委托第三方監(jiān)測。定向監(jiān)測是評估市場風險、警示違法經營的重要工作方式。
1月28日上午，國家工商總局在官網掛出《關于對阿里巴巴集團進行行政指導工作情況的白皮書》，指出阿里系平臺存在主體準入把關不嚴、商品信息審查不力、銷售行為管理混亂、信用評價存缺陷、內部工作人員管控不嚴等5大問題，用了一個成語，養(yǎng)癰遺患。
工商總局態(tài)度很嚴厲，淘寶根本不認。同一天下午14點，淘寶發(fā)表聲明，稱網監(jiān)司司長劉紅亮程序失當、情緒執(zhí)法，決定向國家工商總局正式投訴。
如此劍拔弩張，撕破臉皮，劍指一個具體官員，太不尋常了。
到了1月29日，商務部、新華社下場。商務部召開發(fā)布會，新聞發(fā)言人沈丹陽表示，工商總局通報2014年下半年網購定向監(jiān)測報告，相關企業(yè)提出異議，商務部高度關注這一問題。沈丹陽表示要對電商加大整治力度。新華社細數中國電商九大痛點，矛頭直指淘寶。
就在同一天，淘寶的商家質疑了，工商總局抽檢結果：沒假貨，請讓我們死個明白。店小二和商家是阿里的相關群體，這背后是阿里的態(tài)度。
明面上來來回回數輪大戰(zhàn)，背地里是長期暗流涌動。工商總局甚至說阿里傲慢。
馬云的態(tài)度留下了轉寰的余地，表示愿意打假，假貨不是淘寶造成的，但注定要背負委屈和責任。
阿里大戰(zhàn)工商之時，股價蒸發(fā)了上百億美金，美國律師鼓動對巴巴(BABA)進行集體訴訟。
資本市場非常重要。工商暗示，早就想公布，考慮到阿里上市需求。白皮書公布之后，阿里股價大跌，引發(fā)集體訴訟?？砂⒗飸B(tài)度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美國集體訴訟，怎么辦？
此后峰回路轉，急轉直上。
2015年1月28日18點，工商總局網站刪除《關于對阿里巴巴集團進行行政指導工作情況的白皮書》，第二天原文鏈接打不開。
2015年1月30日，工商總局局長張茅與馬云會面，一方表示配合政府打假，另一方的新聞發(fā)言人介紹了工商總局對阿里巴巴集團開展行政指導的有關情況，表示《關于對阿里巴巴集團進行行政指導工作情況的白皮書》是座談會的會議記錄，并不是白皮書，該記錄不具有法律效力。
世紀大和解，吃瓜群眾驚得西瓜掉一地。
這場和解透露著諸多詭異氣息，阿里如此強硬顯得背景不同尋常，處于風口浪尖還能全身而退，當時的中國和一些人確實需要阿里，而阿里有一定的道理，卻也有恃無恐。
而工商一方呢？白皮書的事很怪異，摘一段擺渡，白皮書是政府或議會正式發(fā)表的以白色封面裝幀的重要文件或報告書的別稱。作為一種官方文件，代表政府立場，講究事實清楚、立場明確、行文規(guī)范、文字簡練，沒有文學色彩。連白皮書都可以變成會議紀錄，簡直不明所以。
工商的喊話，大概是有針對性的。
當時處于漩渦中心的國家工商總局市場規(guī)范司司長劉紅亮，很早就切入中國電子商務領域，被各種扒皮，甚至包括在座談會中一再強調自己的年薪不如別人的月薪高，全被扒出來了。
劉紅亮以后如何？沒有被處理，沒有升職，依然干著熟悉的事。
有關部門的緊盯，阿里的強勢，各路深喉，有關部門的不滿已經顯露出來了。
最后的結果是，省局切入，一是背個鍋，二是大家比較熟悉，合作起來更順暢一些。
2017年3月29日，浙江省工商局與阿里巴巴集團簽訂深化戰(zhàn)略合作協議，共同啟動“工商阿里大數據交互平臺”，成為落實《關于新形勢下加強打擊侵犯知識產權和制售假冒偽劣商品工作的意見》的具體行動。
一件天大的事情就此翻篇。事后看，把當時的事抬高到法治新階段、市場經濟的勝利等等，都是無稽之談。不過是博弈第一輪。
有時候，讓子彈飛一會兒，才知道意味著什么。
2
一只金融毒螞蟻？
第二個坎是金融，阿里必須轉變基因才能過去。
2020年，是阿里的又一個關鍵之年。疫情利于互聯網，但政策并不。時移勢易，阿里無法像2015年那樣牛氣沖天。
看看搜索指數就知道，連阿里投過的媒體，放的也是中立的文章，甚至爆出阿里的大料。類似于原阿里太子蔣凡私生活被徹底屏蔽的事，不會再有了。
每到關鍵時刻，準有美國的集體訴訟。
上一次大戰(zhàn)時，投資者指控阿里上市時未披露上市前已遭工商總局警告的事宜，最終支付2.5億美元，達成和解。這一次，因為螞蟻集團暫緩上市，美國的阿里投資者怒了，估計原來有些人舉著鐮刀沖向菜地，沒想到突然沒了，感情上和利益上都接受不了。
11月13日，阿里巴巴美股投資者入稟紐約法院，指控公司及其高層在螞蟻集團IPO過程中，作出重大虛假或誤導性陳述。
現在關鍵的不是螞蟻能不能上市，而是螞蟻的金融模式難以為繼，營收會大幅下降。
螞蟻集團上市被按下暫停鍵，央行銀保監(jiān)會發(fā)布《網絡小額貸款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征求意見稿）》，此舉的要害在于，直接去掉螞蟻杠桿，拿起螞蟻最大的錢袋子。
本來人家吃著火鍋唱著歌，現在，火鍋被一把端走，吃鍋的人一臉茫然。
這一幕，在歷史定格。
螞蟻原有的小貸模式一定、必定以及肯定會改變，杠桿過高，大到不能倒，風險過大，跟其他金融機構不公平競爭。
黃奇帆先生在重慶時促成與馬云合作此事，他了解螞蟻。
黃奇帆表示：“馬云幾千億花唄、借唄，錢從哪里來？先銀行貸款，再發(fā)ABS?；▎h、借唄30多億資本金搞到了3000多億，放大了100倍。”
“這100倍貸款沒問題，他的30多億，1比2點幾放貸，銀行給了他五六十億貸款，形成了90億左右。然后他去資本市場上搞ABS的時候，因為我們常規(guī)資本市場發(fā)ABS沒有規(guī)定循環(huán)多少遍的約定。常規(guī)的一個小金融機構，如果放了10個億貸款，去發(fā)ABS10個億再放出去，可能要一年，它循環(huán)三四次已經兩三年過去了，原來第一輪的資產早就收回了。”
整個過程都不違法。
當時，黃奇帆向馬云提出的五條要求是：
第一，資本金來源必須是母集團注資，不能像P2P那樣來自網民；
第二，小貸公司的錢要貸給客戶鏈，不要向無關的網民放貸款；
第三，貸款資金必須按中國銀銀監(jiān)會規(guī)定的2.3倍拆借融資；
第四，后續(xù)貸款資金來源可以通過合規(guī)的ABS融資；
第五，業(yè)務可以輻射到全國，但總部必須注冊在重慶。
這五條，讓小貸延遲了爆雷，甚至不爆雷。
為了控制風險，央行決定，ABS最多只能循環(huán)5次，其實主要由各地自行決定。2012年，重慶就規(guī)定，小貸經營規(guī)模是最高放大2.3倍。
2017年新規(guī)，對ABS影響最大的兩條限制：ABS不再出表，納入表內監(jiān)管；ABS融資納入杠桿經營比例。
ABS新規(guī)對螞蟻小貸不致命，聰明人多，問題好解決。
黃奇帆解釋了變通的辦法，將螞蟻小微小貸公司、螞蟻商誠小貸公司的資金從30億提升到100億以上，通過銀行貸款依然能夠獲得500億以上的資金，之后再通過最多5輪ABS，同樣能夠獲得3000億資金。
在現金貸新規(guī)下，螞蟻有意識降低了ABS規(guī)模。上交所債務信息平臺數據顯示，從2017年年末開始，螞蟻ABS項目的發(fā)行規(guī)模已經從300億元下降到100億元。
規(guī)模下降，運行還在繼續(xù)。11月24日，上交所公司債務項目信息平臺顯示，螞蟻旗下的兩筆ABS項目顯示狀態(tài)為通過。
不過，這些辦法不能解決跟銀行的聯合貸問題。銀行跟著螞蟻混，把錢提供給螞蟻，有錢大家一起賺。
11月2日，中國銀保監(jiān)會出臺的網貸新規(guī)，經營網絡小額貸款業(yè)務的小額貸款公司通過銀行借款、股東借款等非標準化融資形式融入資金的余額不得超過其凈資產的1倍；通過發(fā)行債券、資產證券化產品等標準化債權類資產形式融入資金的余額不得超過其凈資產的4倍。在單筆聯合貸款中，經營網絡小額貸款業(yè)務的小額貸款公司的出資比例不得低于30%。
這讓阿里面臨巨額資金壓力。
《中國基金報》報道，以1.8萬億聯合貸計算，螞蟻集團對應的表內貸款余額至少為5400億元，遠高于目前的362億元表內貸款余額。根據小貸公司表內貸款最多5倍杠桿的原則，算上目前的其他表內資產，螞蟻旗下的小貸公司資本金需要擴充到1400億元的規(guī)模，遠高于目前花唄和借唄公司合計的注冊資本358億元。
螞蟻的聯合貸需要補充資金，資金來源可以是ABS，也可以是股東增資或引入戰(zhàn)投。
螞蟻的資金崩緊了。
立竿見影，阿里ABS利率立馬上升。
螞蟻可能認為自己只是中介機構，但有關方面不認。有人認為，螞蟻本質上是高杠桿金融，這么發(fā)展下去，會變成一只毒螞蟻，最后風險傳導蔓延，直至不可控。過度使用杠桿，會讓螞蟻成為金融永動機。
2020年12月8日，郭樹清先生在新加坡金融科技節(jié)上發(fā)表演講。
郭樹清肯定了金融科技的長足進展，但主要提出了金融科技行業(yè)具有“贏者通吃”的特征，大型科技公司往往利用數據壟斷優(yōu)勢，阻礙公平競爭，獲取超額收益，傳統反壟斷法治不了這些企業(yè)。
這些新型的“大而不能倒”有風險，他們主導支付市場，掌握數據，具有基礎設施的特征，這些基礎設施涉及公眾利益，應該是政府的。
看來，到了兌現上交承諾的時候了，很快，基礎設施、基礎數據就要上交，還要補上資本金。
螞蟻折足，可能絆倒大象。
郭樹清先生，值得我們重點關注。
3
反壟斷 到底反的是啥？
工商總局和阿里爭端初起，一路下來，有一個重要的小細節(jié)揮之不去，那就是強迫二選一到底是不是壟斷？
現在，答案明確了。
是。
10月31日，國務院副總理、金融委主任劉鶴在國務院金融穩(wěn)定發(fā)展委員會專題會議上提出，加強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執(zhí)法司法、建立數據資源產權基礎制度和標準規(guī)范等。
11月5日，國家市場監(jiān)管總局在杭州召開“規(guī)范網絡經營活動行政指導座談會”，召集京東、拼多多、蘇寧、阿里等20多家平臺企業(yè)參會，國家市場監(jiān)管總局指出，近期網絡經營活動中存在的問題，排在首位的是“平臺競爭加劇、‘二選一’問題突出”。
在這次座談會上，三巨頭的表態(tài)很有意思，京東相關負責人表示堅決抵制“二選一”，絕不限制商家在其他平臺做促銷活動。
拼多多相關負責人稱遭遇“二選一”壓力。
阿里相關負責人表示：“因為規(guī)模效應，我們與優(yōu)秀商家合作，給消費者提供最優(yōu)的消費體驗、最低的價格，同時平臺向這些商家提供最好的流量資源，形成多方受益的格局。但總有一些競爭對手對這種獨家合作模式進行惡意闡述，這是一種惡意炒作。”
京東、拼多多兩家郁結的憤怒終于釋懷，但阿里的不甘，直穿紙面。
11月6日，市場監(jiān)管總局、中央網信辦、稅務總局三個部門聯合召開規(guī)范線上經濟秩序行政指導會。
看清楚，是三個部門，包括稅務部門，電商稅務優(yōu)勢估計很快會消失，這又是致命一擊。
有頭有臉的互聯網企業(yè)全都參加了。京東、美團、58同城、百度、奇虎360、搜狗、字節(jié)跳動、快手、滴滴、微店、新浪微博、多點、貝殼找房、拼多多、國美在線、餓了么、小紅書、攜程、蘇寧、同程、阿里巴巴、貝貝網、云集網、蘑菇街、興盛優(yōu)選、唯品會、騰訊等27家主要互聯網平臺企業(yè)代表參加會議。
阿里巴巴單槍匹馬挑翻顏良的戲碼，估計以后再也不會上演了。
前兩次會議更像是通氣會，果然，文件來了。
11月10日，國家市場監(jiān)管總局發(fā)布《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征求意見稿）》。
根據這份指南，“平臺經濟”是指“由互聯網平臺協調組織資源配置的一種經濟形態(tài)”，全都包含在內，只要跟線上經濟有關的互聯網平臺都將在監(jiān)管范圍之內。
內容涉及飽受爭議的“二選一”、“大數據殺熟”、“搭售”界定，對經營者集中的申報標準予以營業(yè)額和VIE給予特別考量，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正式反壟斷。
到了12月11日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主題是分析研究2021年經濟工作，但市場最看重的是一句話，“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
這樣的表述是破天荒第一次。這也是2008年《反壟斷法》生效以來，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一次明確表示強化反壟斷。
此前不久的11月30日，中央政治局就加強我國知識產權保護工作舉行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上，也提到“做好知識產權保護、反壟斷、公平競爭審查等工作”。中央定調，強化反壟斷，防止資本無序擴張。
12月12日，《人民日報》出手，把話說透了。
在當今時代以及更長遠的未來，科技創(chuàng)新能力，掌握關鍵領域核心科技的能力，成為國家競爭和長遠發(fā)展的關鍵要素。如果只顧著低頭撿六便士，而不能抬頭看月亮、展開贏得長遠未來的科技創(chuàng)新，那么再大的流量、再多的數據也難以轉變成硬核的科技成果，難以改變我們在核心技術上受制于人的被動局面。
掌握著海量數據、先進算法的互聯網巨頭，理應在科技創(chuàng)新上有更多擔當、有更多追求、有更多作為。別只惦記著幾捆白菜、幾斤水果的流量，科技創(chuàng)新的星辰大海、未來的無限可能性，其實更令人心潮澎湃。
互聯網巨頭擁有雄厚的財力、大量的數據資源、領先的數字技術，人們期待巨頭們不僅能在商業(yè)模式上進行創(chuàng)新，更能承擔起推進科技創(chuàng)新的責任。
話說得非常直白。
你那么多錢，那么多人才，干點產業(yè)鏈實體創(chuàng)新好不好，學學特斯拉、華為好不好，一天到晚商業(yè)模式創(chuàng)新把小店擠垮，算什么能耐？
你們賺了那么多錢，也該為中國實體經濟轉型做點貢獻，別整那么虛的，或者跟小攤販們搶生意。
有個叫聶輝華的學者說：
“說實話，中國的電商已經很強大了，它利用了中國的人口紅利和多元化的場景優(yōu)勢。但是這些互聯網巨頭應該有社會責任，他們也有這個實力，有錢、有人、有豐富的應用場景，應該有更大的擔當。為什么不去啃那些科技上的硬骨頭？為什么老是要在賣菜這些‘低端’的，沒有太多技術含量的事情上跟普通的人競爭？這是一個很好的反思契機。”
十幾年前，我在零售百貨業(yè)的研討會上聽到過這些話，當時，除了做線下銷售的，沒人當成一件事?，F在，這樣的聲音匯聚成了巨浪。
模式和思路變了。
12月12日，一條消息在社交網絡上廣為流傳。
阿里將全面退出社區(qū)團購，美團王興、拼多多黃崢等均表示，也將退出社區(qū)團購。
這條消息很快被澄清，阿里巴巴旗下的盒馬回復稱：“謠言”；拼多多回復稱：“這消息沒頭沒尾的”；美團回復稱“謠言”。
不管是不是謠言，沒有基礎科技，不跟實業(yè)結合，只有商業(yè)模式的創(chuàng)新，這條路本來很通暢，現在，被幾塊巨石堵住了。
阿里從10月27號開始下跌，美團從11月9號開始下行，拼多多股價從12月9日開始下行。
從金融到反壟斷，處在風口浪尖的，就是阿里。
這些公司遲早會跟實體結合在一起，不結合在一起，不踏踏實實為實體做點有用的，就沒有前景。
